他终于也疲倦,扁舟草履,隐没人世间。文化之幸在于,苏子之类的奇伟文人即便隐于世,也能吟出惊世华章;文化之大不幸在于,非遭劫难,则好文章不出,非以血泪洗练,则人情不得练达。
林语堂笔下的苏子热忱、旷达,即便读他被迁贬的际遇时,我们倒也觉得他是甘之若饴的。然,后人的描述早经过文学加工——不错,他确是一个可爱的文人,但当我们研读过冰冷的史料后,一种更为清晰的悲怆之感将腾升上脑海:这场苦旅终究是场劫难。我们宁愿去想他放歌山水,不愿深思他在缧绁中的沉痛低吟。我们总想以自己带着娱乐性的目光去剖析历史人物,企图为他卸下镣铐或添得一丝鲜活的柔情。但正如他的文章千古屹立,他的伤痛也万世难谢。我们只得惋惜,却无从抚平。
苏子这场荒诞的受难,或会让人联想起哲人庄子的处世之道。庄子是眼冷——玻璃眼珠,万事可入眼,可从来旁观,视线不带热度;庄子又是心热——左肋下是一颗红火心脏,如要挣脱命数般竭力跳动,血脉在此汇通,思绪在此杂糅。如庄子,他领会世俗,静思,坐而论道,悠然世外,是为哲人;而苏子,身在世俗,长嗟,扬笔达情,杂务缠身,是为文人。终于,庄子于你我,更似一个被神化了的人物。而苏子身负苦难,从雪涛中来,到乱石中去,他疲倦,也清冷。
这又将令我们念起一句诗,“不见五陵豪杰墓,无花无酒锄作田。”诗中虽吟讽的是喧杂的俗人,死后不过一抔黄土,不得花酒相伴怡情。但对一位风霜高洁的文人,命数不也是如此吗?为何他还要以手写心?为何他还要登临赤壁?为何他还要撼旗呐喊?为何?
论孤高,苏子或不及屈原。投江未成,苏子在静默闲居中走向心灵的成熟。此前种种——他的才华外露,鲜衣怒马,惨绿少年,一并卷入山下波溜,就此不见。苏子变得平和、寂寞,仿佛他的喧嚣时代已一翳不再。他参透,他看破,此生色相万般皆是过眼云烟。可这不是屈从。建安文学铸就的“风骨”一词,深镌在每一位文人的心扉。
如前言所说,红颜终骷髅,任谁都逃不过“锄作田”的那一天。苏子当然也深晓这一点。但他之所以还达情表意地著作,并非为了神灵不朽,千秋万代——一个人实难思量身后之事。他在这不惑之年的写作,并非怪罪任何人,相反,这放达词句间有不变的乐观;他怀古而不忧愤,相反,隐有重获新生的喜悦。苏子摒弃了身上异己的成份,这字句砌成的人形正是他,却又不是他。他并非不再为世俗所累了,而是他找到了更平和的心态去笑迎;他并非不再疲倦了,而是他找到了更酣畅的心灵静地。苏子想得不远——他不求名垂千古,但求圆满此生。一个历经苦难的他,正以欢愉的目光打量这红尘世界。苏东坡成功突围。
无花无酒锄作田,是逃不过的结局。而青山埋骨,却是这位成功突破苦难枷锁的文人,最美的绝响。